第65章 超然台

纳兰朗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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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一日,晴,超然台大宴。

    襄阳地近大江,在冬日里亦不会过于干燥酷寒,还带着温润之意的草木在日光下氤氲起薄薄的雾气。

    超然台上,屏开玳瑁,褥设芙蓉。

    襄王治下属官、地方官,各自衣冠禽兽,来贺襄王之寿。

    襄王神色轻松,他身后侍立的周衡与前方跪坐的刘苏却绝非如此。

    三日前,靠着刘苏那阴损绝伦的“舔脚底”法子,襄王府侍卫从抓到的刺客口中逼问出,代地此次派出了绝对的秘密武器。

    一日前,依循蛛丝马迹,他们抓到了一个平凡的青年。在他琴身底部,发现了一个空腔。

    然而那与他一起的青年,已然消失不见。

    “他带进城的,怕是——弩。”

    当今最强的弩的射程,也不过三百步。保险起见,周衡又将巡查的范围向外扩了一百步。只是……

    刘苏皱眉:为何,还会有这般不祥的预感?

    每一道菜,都经过试毒,以确保安全。一道盛放在鎏金银盘中的龙衔海棠奉上,襄王几案后跪坐的侍女以银箸挟取一份吃下。待了一刻,无不反应,方端起银盘向上奉去。

    同样作侍女打扮的刘苏目光一闪,堪堪从她手中接过食盘。侍女一怔,已被她拿住手腕脉门,低声威胁:“你最好不要动。”

    自有别的侍女放置好食盘,襄王夷然不动,恍若未曾察觉底下暗斗。

    大臣们举杯上寿,刘苏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与试菜侍女携手退下。很快她就回来了,依旧跪坐在襄王案前下方。

    在众人察觉不到的角度,她对他轻轻点头,示意“已解决了”。

    有侍卫上前禀报了什么,周衡对刘苏投去审慎的目光,最终暂时放下戒心,赶去处理超然台外围大规模的截杀。

    在有心掩饰之下,大臣们未曾察觉这花团锦簇宴会中的波诡云谲,宾主尽欢之后,纷纷告辞。

    所有侍卫包括刘苏在内,都知道这并不是结束。代王赵壅的“杀招”不知会以何种方式出场,那才是真正的威胁。

    赵翊钧从几案后起身,他以身作饵在此钓了半日,对方的大鱼不曾上钩,想是会在回府途中发动。

    周衡示意侍卫缩小防御圈,以护送襄王回府。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叩击,在每个人耳畔响起。

    赵翊钧已被巨大的冲击力击倒在地,失去意识。超然台下,周衡看到殿下倒下,目眦尽裂,追向那声轻响传来的方向。

    那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时,刘苏呆怔当地——怎么会?怎么会!

    那是……枪声!

    她没注意身后襄王倒地,身边无数护卫在奔跑。

    反应过来之后,刘苏翻身追向那个方向。

    然而,她在半空中猛然滞住——那种可怕的感觉,令她即刻避开。

    有炽热的金属带着杀意从她身边擦过,随后才传来第二声枪响。

    面对这个人,她没有战意,必然赢不了。所以,她摊开双手做出无威胁的动作,后退。

    顶着背后被猎人紧盯的强烈不适感,她奔回超然台。

    那里,赵翊钧已倒地不起,胸前团龙图案被暗红色浸染,汩汩的血液染红了半面地板。

    侍卫茫然失措,混乱中,刘苏撕下半幅衣襟,颤抖着为他包扎。

    “你……不必如此……”随时能要命的威胁并未消失,即便是他的护卫,也尽量选择了能够隐藏自己身形的方位反击。

    而这姑娘跪在他身前,背对着暗器打来的方向,白着脸为他止血,眼神茫然无措。

    刘苏紧紧抿着唇,她自然知晓现在有多危险。事实上,没人比她更明白这种武器的危险程度。

    从前的经历,使得她天然敬畏这种武器。在它面前,她忘了自己是懂得武功的,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单纯的、不会遇到危险的小女孩……

    倏忽间,那种灵台被刺、令人毛发皆张的感觉消失,那个手持枪支的人,撤走了。

    刘苏猛然惊醒:赵翊钧现在很危险!

    他的脸色比纸张更苍白,身体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抽搐,更糟糕的是,强烈的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那个强大的、冷静的女门客又回来了。

    点下全身几处大穴,减缓伤口的流血速度,她用自己血淋淋的手握住同样满手鲜血淋漓的赵翊钧。

    他的手因疼痛而颤抖,失控地仿若要将她手指折断。

    “殿下?殿下,”她对手上的力道全然忽略,声音稳定,“你所受的伤并不致命……相信我。”

    “殿下,现在尽力放缓呼吸,我会点几个穴道来减缓你的痛觉。”事实上这样的伤势,痛觉绝非点穴或普通麻药可以减缓,但她必须做些什么让他放松。

    “殿下,你会活下去,我保证!”她引导着他呼吸,一手抵在他肩井穴,缓缓输入极细极轻柔的一缕真气,以护住他心脉与受损严重的肺脉。

    “殿下,我很早就认得你了,你知道么?”她的话微微唤回了他的神智,他有点疑惑。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呐,所以我也会救你的命,相信我。”襄王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将性命交付给她。然而救命之恩,足以以救命之恩相报,此时她需要他的信任。

    “殿下,两年多前,你迎亲至金陵。彼时我是个乞儿,殿下赠我衣食,遗我金饼,这份恩情,我一直都记得。”

    赵翊钧的记忆并不清晰。两年前的金陵,那一日,他命周衡将食水衣物钱财分赠给一群乞儿。

    依稀记起,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竭力维持着自尊,向他深深作礼,而后并不争抢,从周衡手中接过了那些东西。

    他自不会在意乞儿的样貌,倒是记得那双清澈的眼睛。尽管彼时那眼神迷茫,与今时今日犀利的女门客全然不同。

    原来是你啊……赵翊钧心道。他说不出话来,略一咳嗽,便有大量血液夹杂着破碎的脏器自口中涌出。

    周衡赶回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他如坠冰窟的景象。

    “让他跑了!”周衡咬牙,吩咐侍卫,“护着殿下,回府!传令医者待命!瞒着娘子!”

    一行人簇拥着赵翊钧疾行回到襄王府。王府里有惯用的医者,周衡厉声令其全力救治,而后警惕地看向刘苏——适才在殿下身边,她想做什么?

    刘苏知晓自己此刻充满了嫌疑,因此并不以为忤。只是扯了下嘴角:“为何不通知你家娘子?”

    周衡深深看她一眼,“请姑娘待在这里不要乱走,等殿下醒来再行定夺。”随后匆匆赶往内室。

    刘苏却也在想两年多前的事情。彼时她离开莺歌海,到达金陵时,已是身无分文。遍寻阿兄不着,沦落为乞儿,也是情理之中。

    那时前去华亭亲迎王妃,路过金陵的襄王殿下偶一生恻隐之心。他的举手之劳,救了她的命。

    之后,不过两日,襄王所赠财物尽数被人抢走,甚至她自己也遭遇了……若不是遇着了浮戏山主,她也活不到今日罢。

    襄王府的医者满头大汗:“殿下体内有一暗器,若不取出,这血止不住!”

    可是,怎么取?那暗器造成的伤口光滑之极,医者试了几次,都不能取出,反而令伤势加剧。

    刘苏闯了进来,“让我一试!”

    周衡不是他家郎君,不敢随意信任江湖人,“请姑娘出去。”

    刘苏深吸一口气,“周郎君,殿下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她真诚地看着他,“我若要害殿下,不必等到此时。”的确,先前与赵翊钧的相处足够她千百次下手。

    周衡僵硬地点点头。

    刘苏迅速行动起来,发出一连串指令:“烧热汤!将剪刀、手钳、布带,全部用热汤煮过!”又令医者去冯新茶处配曼陀罗花粉来,和热酒喂给昏迷中的赵翊钧。

    “用半分真力,护住殿下心脉。”不用她说,周衡不会再离开赵翊钧一步。

    于是眼睁睁看着她净了手,取过一柄剪刀,剪开伤口四周组织。因她事先已点下伤口周围穴位,血流并不特别急,然而周衡仍是倒抽一口凉气。

    钳子探入伤口,刘苏目视周衡:“稳住了!”

    周衡头上冒汗,猛然脸色苍白——殿下的心跳,正由紊乱趋于停滞……

    刘苏头也不抬:“内力加到一分,取出暗器后,我自有办法。”

    此刻,只好选择相信她。周衡将护住殿下心脉的内力加到一分,心想,若是殿下……那自己拉着她一同为殿下殉葬好了。

    刘苏屏息凝神,黄铜制的手钳已触到了那样“暗器”——光滑的,冰冷的……她咬牙,缓缓将它取了出来。

    大量鲜血骤然涌出,周衡手一抖——那暗器取出的瞬间,殿下呼吸骤停!

    暗器在白瓷盘中砸出“呛啷”一声。刘苏飞速取过一只瓷杯,划破手腕滴了半盏血液进去。

    满是血腥味的空气中,弥漫起昙花隐约的香。周衡讶然,便见那姑娘用纱布在手腕上胡乱缠了两道,接过殿下,道:“给殿下喂下去!”

    赵翊钧牙关紧闭,哪里喂得进去液体?周衡更不敢浪费一滴——他看一眼手中瓷杯,瘆了一下。

    取过一只长流银匜将血液全部折在里头,正犹豫是否要强迫殿下张嘴,便见那姑娘已伸手错开了殿下下颌。

    周衡眉心一跳:姑娘,那是襄王殿下!

    血液喂下,配合刘苏以内力刺激他心脉,赵翊钧恢复了呼吸。

    刘苏招医者来:“为殿下包扎吧。”这些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员比较好。

    与周衡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后怕。刘苏只觉后背一阵冰凉,适才她表面上胸有成竹,实则是在赌博。

    “优释昙”的毒性能最大程度地压缩人的生命力,经她血液稀释,有着刺激人生命潜力效果——然而,若是不起作用,又一条生命,将消失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