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念君子,云胡不喜(1)

纳兰朗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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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5月,刘家爸妈带着十四岁的女儿自驾游。12日上午返程,路过一个名为“汶川”的小县城,稍作停留后,继续向北驶去。

    成都平原北部多山,道路蜿蜒崎岖。五月的天气已经燠热起来,午后尤其令人薰然欲睡。

    刘家爸爸逗盯着窗外大片绿色树丛的女儿说话:“苏苏啊,你都是是大姑娘了噻,要是有男孩子追求你,可要慎重考虑……”就是拒绝,好歹也拒绝得委婉些。

    刘苏坐在驾驶座后面,闻言对后视镜中的老爸翻个白眼:“我要是考虑了,你又该着急上火了。”

    刘家妈妈明嗔暗笑:“我们苏苏喜欢的,可不是那些傻小子,你少胡说!”

    刘苏默默扭头看向窗外,有你们这样的爸妈么?

    刘家爸妈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笑意:女儿乖是好事,不用担心她早恋。可自家女儿对于男生的兴趣,似乎是太淡漠了些。

    刘苏凝视窗外,她刚刚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以后,因为晕车吐得兜肠揽肚,她一下将梦境忘得干干净净。可一想起那个丝毫不记得的梦,她只觉得怅然。

    小姑娘恹恹的,爸妈只当她是晕车后遗症,并不知道自家女儿已生出了怅惘难言的少女心思。刘家爸爸贴心地将车速减慢了一些,这一带道路堪称九曲十八弯,瞧女儿都晕得脸色蜡黄了。

    车忽地抖了一下,刘苏奇怪地看向有着多年驾龄的爸爸:“笑得车都抖起来了,爸爸,你悠着点嘿!”

    紧接着是连绵而剧烈的颤抖,刘协茫然一下,随即脸色沉肃:“是地震!”话音未落,整个地面如同被一只大手拂过的沙盘,扭曲挣扎起来。

    刘协猛踩刹车,险险躲过路旁山上坠下的一块巨石,脸色苍白——车前半米,砸下的巨石滚落河水中,柏油山路被砸塌了半边。气浪掀得车身又是猛地一颤!

    “下车!跑!”刘协喊一声,拉开车门,拽着妻女向空旷处跑去。

    川北的地形是典型的山大沟深,公路穿行在两山之间。说是空旷处,实际不过是略宽一些的河边,仍无法断绝被落石砸中的危险。

    大地的晃动停止,两侧山壁上不断有山石落下。刘协仗着身手还算矫健,左右闪避。李芫急得推他:“看着苏苏!”只顾心疼女儿,不提防脚下一滑,一只脚卡进了石缝中,登时痛得变了脸色。

    “苏苏,跑!”刘协吼一声,将女儿向空旷处推去,回身解救妻子。

    山石滚落带来的巨响与烟尘逐渐平息,一切寂静的宛若世界初生。唯有三个人喘着粗气,劫后余生。

    “妈妈!”刘苏适才并未按照父亲的意愿跑远,此时迅速奔回母亲身边,双腿颤抖着跪在一旁。

    刘协急声安慰着妻子,抽空对女儿道:“苏苏,我们一起来挪开这些石头。”地上碎石太多,李芫腿受了伤,必须赶快清理出足够的缝隙来。

    刘苏含着泪点点头,不知为何,她有些后怕,对眼前的情形却不是特别害怕——似乎是,已经躲开了最大的危机。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一场地震带来的难以承受的后果。

    刘苏力气小,刘协一个人根本无法清理完大大小小的碎石。若是再这样压下去,李芫的腿恐怕就要保不住了。他看看四周,极度的安静令人心悸。

    灵光一闪,刘协回到车边,从后备箱中取出一根撬棍来。在压着李芫小腿的巨石前又垫了一块质地坚硬的石头,卡着撬棍一用力,额上青筋迸出。

    李芫忍痛一用力,刘苏在从旁协助,将妈妈的小腿从石底拉了出来。两个人就地一滚,刘协力气耗尽,石块重又砸下,又向前滚了一步,将撬棍压在底下。亏得那一滚,刘苏与妈妈才险险避开。

    “苏苏,去车上!”刘协扶着李芫,一瘸一拐地回到车边,他们得食物和水全都在车上。

    李芫是儿科医生,不过她的医学储备足够指挥着刘协替她正骨上夹板。简易处理过后,刘协看看前方被巨石截断的道路,再看看后方路上扑满大大小小的碎石,刘协同闺女商量:“苏苏在这里照顾妈妈,我去看看,能不能倒回去。”

    刘协也试图用手机求救,但信号全无,大约是剧烈的地震将信号塔全部震毁。

    他们已离开汶川县城很长一段距离,要走回去根本不可能。地图显示,最近的镇子,也有十多里路。更何况,这一路不知有多少危险,道路究竟能否通行还是个问题。

    爸爸走远,刘苏取了一瓶水,拧开给李芫。李芫喝两口,放下水瓶。比女儿丰富得多的经历使她知道,他们很可能要在原地等待好几天,才能等到救援。他们仅剩的食物和水,从现在起就要省着点用了。

    李芫这会儿哪里有精力安慰女儿?在后座上靠着座垫,有些昏昏沉沉。山野之中实在安静得可怕,刘苏打个寒噤,踮着脚去清理车顶上的碎石块。看着车顶大大小小的凹坑,在看看车前不远处道路的缺口——缺口已迅速被河水填补,又是一阵后怕。

    只差一点点,那方巨石就会砸在他们的车顶了。

    到了这时候,她才有空回想中午做的那个梦。真是光怪陆离的梦啊……她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反而被阳光晒得有些头痛,只得摇摇头,将那点惆怅的情绪抛之脑后。

    将近两个小时候,刘协回到了车边。“后头的路也塌了,我试了试,山坡太陡,过不去。”他看看刘苏,“乖闺女,别怕!”实在不行,就是用背的,他也能将妻子和女儿从荒无人烟的群山中背出去。

    当天晚上,一家人宿在车里,李芫发起了低烧。刘协父女俩只能用毛巾蘸着沁凉的河水给她降温。

    刘苏想哭:“若不是我非要玩这一趟,咱们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十四岁的少女正在读初三,被保送市一中,因此才能在这种临近中考的日子里出门旅游。父母为了奖励闺女,都是从工作单位请了假的。

    “傻闺女!”刘协凝重的神色中带上了些哭笑不得,“又不是你要地震的。”刘协将毛巾塞给女儿,“去,洗毛巾去!”

    这一夜谁也不能安睡,余震不断打断他们的睡眠,一家人心惊胆战。

    第二天中午,他们的食物和水就消耗殆尽:因为快要回到家中,路过汶川时,并未补充物资。尽管一旁就是河流,地震后的生水是无法饮用的——刘苏蹲在河边看了一会儿,便眼睁睁见着许多动物尸体向下游漂去。想想昨晚用河水洗毛巾,她又想吐了。

    喝掉倒数第二瓶矿泉水后,刘协背起李芫:“苏苏,咱们向前走走,看能不能走到镇上。”

    山路并不好走,刘苏一声不吭走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滑倒了好几回,她都是自己爬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李芫心疼极了:“慢点,慢点走!”

    刘协无奈:再耽搁下去,恐怕天要黑了。

    天黑之前,他们终于到达了名叫“昌河”的小镇。也正是到了这里,他们才发现这场地震究竟造成了怎样恐怖的后果。

    整个小镇成了一片废墟,房屋倒塌,人员伤亡惨重。食品、医药、衣裳,在这里同样匮乏。人们挤在镇小学的操场上,等待着这场恐怖天灾过去。

    镇上的年轻人已经行动起来,或是搜寻幸存者,或是搭建简易的帐篷。有极少数混混想要趁机捣乱,都被义愤填膺的人们打压了下去。刘协正是壮年,也去帮忙建帐篷,于是李芫带着刘苏也能栖身在妇女和儿童中间。

    有几个一岁多得小孩儿哭闹得厉害,刘苏又是吐舌头、挤眼睛扮鬼脸,又是发出种种怪声来,终于逗得小孩儿笑了出来。小孩儿的妈妈是个年轻母亲,同李芫聊了起来:“这姑娘真水灵!”

    李芫也被自家闺女逗笑了:“她打小就这样,小娃娃都喜欢她。”

    救援比他们想象的来得要快,当天半夜里,就有直升飞机第一批到达。这里地形陡峭,直升机无法停靠,唯有空投了大批的物资。

    次日一早,直升机再次出现在空中,一支小部队被投放到了这里。他们迅速开展了救援工作,带着青壮年搜寻被压在倒塌房屋之下的幸存者。

    同时卫生兵支起了一顶帐篷,开始为伤员们看病。刘协向带队连长表明自己身份——他是武警部队的文职军官,此时无法归队,只能就地寻找组织。之后,他就被就近编入了救援小组。

    军医为李芫的腿打了石膏,她不肯就以伤员的身份歇着,同军医商议后,搬了条桌子,开了个专门的儿科诊治处。

    刘苏这样半大不小的孩子,也都在力所能及地帮忙。或是哄着更小的孩子,或是帮忙搬动建材,国难当前,他们没有休息的意愿。

    这天下午,镇民们在小学里做好了饭,送给仍在清理废墟的官兵们。

    多年以后,刘苏可以发誓她当时并没有什么花痴的心情。但她万分庆幸自己当时去送饭了。

    一天时间,足够他们知道这支部队并不是正规部队,而是由军校生组成。二十岁出头的小哥们在长时间急行军和一天的重体力活之后,精神并不抖擞。

    整齐划一的迷彩服和沾满了灰尘的脸庞,让他们并不那么好辨认。

    但那么多人重,刘苏仍是一眼看到了一个青年。她端了馒头递上去:“哥哥,吃点东西。”

    天知道为什么“哥哥”两个字就那么顺溜地从嘴里冒了出来,她并不是特别开朗的女孩子。

    穿着军装的青年怔了一下,说声“谢谢”,顾不上洗手,接过馒头便开始咀嚼。刘苏有些愣神,灰头土脸中,这个人在她眼里仍是极为出众:他眉眼间似乎没有多少温度,格外冷冽些,但黝黑得能将人心神全部吸进去。身材笔挺,武装带在腰间扎成漂亮的弧线……

    无端地,小姑娘脸热心跳。

    青年觉得有些干,问小姑娘:“有水么?”

    刘苏手忙脚乱地去给他盛汤,口中道:“烫,你慢点喝。”不知不觉中,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刘羁言瞧见小姑娘笑脸,沉甸甸的心思松动了一点,将碗还给她:“谢谢你!”想了想,又说,“别怕。”

    别怕,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别怕,我们是你们的血肉长城。别怕,我们终将一同重建家园。

    刘苏猛力点头,并未停下分发馒头和盛汤的动作。

    后来回想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蓬头垢面,他灰头土脸。这世上随处可见的、并不美好的初相见,却让她回味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