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欲醉

苏眠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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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温和的,几乎可算是温柔的。他凝注着她,明明低声下气,目光仍偏执地绝不移动。窗外红日已沉,天边只剩下一缕青色霞光,转瞬即逝。

    夜色披落下来,小店里灯火昏昏,她看着他,好像还没能反应过来,表情如受惊的小鹿,并不刻意掩藏眼底的困扰。

    她突然转过脸去,斟酒,举杯,仰首饮尽,一气呵成。这回她却喝得呛咳起来,伸手又去拿酒坛子。

    他没有阻止,只是她喝一杯,他也必要陪一杯。她从没见过他喝酒,原来贵气的人连喝酒也能这么贵气,修长的五指扣着杯盏,另一手敛着长袖,轻掩面一饮而尽。她看得眼也不舍得眨一下,她知道自己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喝了酒,面上浮起红晕,双眸湿润,薄唇微抿,愈如泛温的美玉令人忍不住伸手摩挲。她当然不会伸手,但她真是喜欢啊。

    他就是生得太好看了,才会害她从五岁起一直惦记在心。

    这样的男人,说是神仙,说是妖孽,都不为过。

    可不管神仙还是妖孽,都是无情无义的混账王八蛋。将她丢给皇帝也就算了,怎么还怂得要回头?

    他为什么要回头,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抵抗他的一回头!

    她突然间感到气愤了,喝得愈来愈快,他眉也不皱地陪着杯。很快一坛老黄酿见了底,她又叫了第二坛,然后是第三坛……

    她从来没有喝醉过,今晚却喝醉了。

    她一手指着他脸上的红印,吃吃直笑:“你的酒量真好,真好,哈哈……”

    他轻声说:“跟我回去,好不好?”

    清和的声线,几乎能让人的理智断裂。她笑着笑着就笑趴到了桌子上,手里的酒杯一直在晃,他伸出手轻轻将它拿开了。

    “师父……”她低低地开口。声音软糯,令他猝然一颤。她微微眯了眼睛,像是诉苦,又像是撒娇,“你和我爹爹一样……你们都不要我。”

    他盯着她,目光一时亮了,又一时暗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今日的失态,全是为此。

    “我爹爹他……他头发都白了。”她咬着嘴唇,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那恍兮惚兮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我掉河里了你知不知道?是我爹救了我,他救了我,又赶我走!他住在那么大的宅子里,舍卢皇帝派了那么多人看着他……”啪嗒,一颗大大的泪珠终于滚落在桌子上,溅起微醺的尘埃来,“爹爹……他一定很孤独。”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十五宅那座重兵把守的宅院里,住着的是她的父亲吗?

    她的父亲,究竟是什么人?

    她乜斜着眼觑他,又发笑:“你、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吗?”

    “我没有父亲。”他好脾气地道。

    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很多遍。她自顾自“哦”了一声,又道:“横竖我爹也不要我,我总归是遭人嫌弃的……”

    “不是的。”他轻声说,“我不会嫌弃你。”

    她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你都把我扔给舍卢皇帝了,还敢说这种话?”

    她这声音略大,店中客人都侧目过来。她一拍桌子,横眉怒目:“看什么看?没见过喝酒的女人吗!”

    他伸出手去,轻轻揩掉了她眼角的泪水,大拇指在她的脸颊上摩擦而过,令人迷惘的冰凉又柔软的触感。

    她怔住了。

    “我不会把你送给别人。”他的声音很温柔,是真的温柔,响在她醉倒的梦境里,“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

    她傻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如果他硬来呢?”

    他笑了一下。

    “他可以试试。”

    明明是个平和清淡的人,这沉静的五个字却隐隐有了银钩铁画的力道。

    她盯了他许久,许久,最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师父看起来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的话听起来也很合理的样子。不管怎么样,折腾了这么久她很累了,而师父一派清醒,似乎是可以依靠一下下的吧。

    真是的,九年前他还是个孱弱的少年,九年之后,高高瘦瘦的身形并没有很大变化,却似乎很有山停岳峙的沉默的力量了。她趴在桌子上,抬起手,借着昏暗的光线描摹他的肩膀的轮廓,莫名所以地笑着。他疑惑地看着她,她笑道:“师父。”

    “嗯。”

    “师父。”

    “嗯?”

    “师父。”

    “嗯。”

    她睡着了。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她半晌,绕过桌子去想将她抱起来。刚刚躬下身子,一个尖锐的物体便抵上了他的脊梁。

    “放手。”一个冰凉的声音如虫蚁爬上他的背脊,“把她给我。”

    ***

    阿苦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那不知是多久之前了。那时她还只是个矮小瘦弱的小丫头,抬起头时,月亮很高、很远,老桂树的枝桠横斜月色之中,像一块裂开的玉。

    那个人就站在这样的月色之下。

    他容色苍白,映衬一身宽大带风的白袍,一双眼睛便愈加幽黑,仿佛能引人坠而不返。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在深冥的夜色中看去,像一痕忧悒的影。也许一阵风来,他就会飘逝不见了。

    未殊。

    她轻张唇,似想开口唤他,却发不出声音。架上的蔷薇花被风拂落了一地,又飞起,空气里氤氲着朦胧淡漠的香。她往前走了两步,他没有动,却还是离她那么远。

    他的目光平静得没有分毫波澜,认真地凝望着她。他永远是这副神情,看星星的时候,看月亮的时候,看她的时候。

    忽然间,他的额角渗出一道鲜血。

    她惊骇欲叫,又突然死死捂住了嘴。

    那道鲜血濡湿了他额际的发,滑过他玉一样的脸颊与下颌,悄然消融在夜色尘埃之中。碎了,这次是真的碎了,天上的玉碎了,人间的玉也碎了。

    他的眼中渐渐弥漫上一层青灰的死气。她摇头,她呼叫,她挣扎,可是没有人听也没有人看见。他似乎是想对她说些什么的,他的眼神那么深,他的表情很绝望,他朝她走了一步,突然一踉跄,胸口的雪白衣襟里蓦然被鲜血染红。

    大片大片的血不管不顾地涌出来,仿佛是暗夜中伸出的鬼爪,在掏空他胸腔里的那颗心!

    “——不要!”

    阿苦骤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挣了起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在她头顶:“别动。”

    是师父。

    反应过来的一瞬,她也就发现自己正被他抱在怀里。她根本没有犹豫便要跳出来,他防之未及,长剑已直抵她的后脑勺!

    他一手抓住了那柄剑,回头厉喝:“别动!”

    这一声斩截有力,竟真将她吓得呆住。

    深夜的小酒馆里,此刻已没有了旁人。

    刺客将手腕狠狠一转,剑锋在未殊掌中拧了半圈,顿时鲜血模糊。那刺客狞笑一声,黑衣蒙面之下,他的声音听来格外桀骜:“你的手已废了!还不放开?”

    没有灯。酒馆的墙壁破裂,透出一隙月光。大风穿墙而过,呼啦啦作响,酒杯在桌上磕碰来去。三名刺客,黑衣蒙面,步履轻捷如豹。未殊护着阿苦站在中心,一手抓紧了剑锋,五指被割出血来,啪嗒、啪嗒,溅落在他如雪的衣襟上。

    阿苦怔怔地看着那血,双眼都空洞了下去。

    “你是朝廷命官,何必多管闲事?”一个黑衣人冷声道,“我们只要她!”

    未殊却置若罔闻,只对阿苦道了句:“别看。”话音未落,他足尖一踢,酒桌一掀,酒坛飞起,正砸向左边攻来的刺客!未殊一手将阿苦往身后一抓,一手将那鲜血淋漓的剑锋往前轻轻一带,那刺客收剑不及,直直向前摔去,叮铃哐啷,正将酒坛刺中,尖利的陶片破空乱飞!

    未殊身形一转便抱住了阿苦,干净的那只手掩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接了一片碎陶,便掷向第三个刺客!

    “刺啦”地一声,极轻微,但不容错认。黑暗之中,那人的夜行衣碎裂开来,那一片碎陶正扎入他的颈项。

    咚。

    那人倒了下去,鲜血不断自他的脖子上汩汩流出。

    阿苦闻见了那血腥味,渗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浓得化不开。她几乎又要晕厥,可是遮在她眼上的手掌却极冷,冷得逼着她清醒。而后他放开了,她眨了眨眼,仍旧是黑暗。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带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