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平真塔

四枫院夜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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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建安宫。巧的是,帝都同百里之外的康贤城一般,也是雷电交错,暴雨倾盆。

    刑天帝在建安宫的复道负手而立,傲视着雨中的群宫,身后站着两排宫人,却静得连呼吸声也没有,刑天帝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少帝之时,那清冷高华的女子曾冷不丁地打趣他,说他的宫人侍卫总让人误以为自己忽然失聪。

    这样冷的笑话,普天之下也只有她想得出了。

    “兴全,今天是初八?”寂静被这威仪的声音打破。

    “是。”简洁。毫不拖沓。

    “竟又错过了她的忌日么……”他低声喃喃,忽的,又兀自笑出声来,“也罢,这世间又有谁配得上为她祭酒!”

    有野心的女人,想来那栖月宫里比比皆是,只是那样的超然风华……恐怕此生再也见不到了……可惜!

    我趴在窗台上,伸出手去接雨水,顺着屋檐滴下的水珠打湿了我的手臂,手掌一段是干的。这么说,雨停了?

    我欣喜地回头看无痕,无痕正好整以暇地拨弄炉里的熏香,对面的青然却在煎茶。几缕墨发被冷山玉簪束起,安宁神情难掩属于贵族的雍容,浇淋茶杯,洗茶,再去二道茶水,第三道的茶汤才被青然温吞吞地倒进自带的三个融水玉杯里,再用足以令天下女子都艳羡恼恨的纤纤素手——不知为何,每回我真心诚意说出这个形容时,青然都会暴怒——缓缓将融水玉杯端起。

    “请。”

    一个嘴角总有玩味笑意,似这天下都不过游戏一场,另一个眸藏冰雪,喜怒无常,仿佛千万次巧笑嫣然都换不来一眼流连。

    这时候的无痕,很多时候的无痕,都让人不敢相信他是顶着修罗名号的人。

    啧……真是一幅妙极的美人品茗图。若非先前无痕应下了带我出府走走,我还真不忍心煞风景。

    “咳……两位美人……”青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抬起下颌也瞪了回去,继续说,“雨都停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再不去,第二场雨又要来啦。”

    青然冷艳的脸上笼罩着“气急败坏”的阴云,无痕显然是向着我的,开口劝他:“这丫头几年没出过山庄,在陆家又被憋坏了,我带她出府逛逛,你去不去?”

    青然啜了一口茶,淡淡地反问:“你是在邀请青然,还是青然的钱袋?”

    无痕在刹那间竟有诡计被揭穿的窘迫,转瞬又恢复过来,眼里满是算计,道:“那就可惜了……听说昨天,姑墨赤雨姑娘已经到康贤了,宿在居弥楼呢……”

    居弥楼……紫霄殿的势力已经到了洛州府了么?

    玉杯落桌,冰雪似的眸子透着愤懑,还有……羞赧?

    又是一阵琮珑,是青然腰间组佩因起身而发出的协律。

    这厮羞愤欲走了?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青然只是闪身到门口,然后头也不回地道:“还不走?”

    我从窗台上跳下来,冲过去挽着无痕的手,雀跃道:“师父我太崇拜你了!”

    故人么?又一个能令青然暴怒的人呢……有趣!

    十年了,终于不困于幽冥,不寄人篱下,不深居山中,不车马奔波。终于能仔细看看阔别十年的永罗,变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我相信,若不是永罗近五百年沉积的腐朽与危患,羽刑天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王。

    康贤城是南方的富庶之地,各大商贾云集于此,缇族的亲部也大多遍布在以康贤城为中心的洛州府,加之冠阳侯退居康贤,这里堪称是永罗南部的一颗明珠。

    若论奢侈气派,自是比不过帝都,但这里毕竟不是天家脚下,没了京畿重地的庄严来震慑,便又生出别样的热闹繁华。

    我深吸了一口气,掺杂着浮尘的日光有一种奇异的味道,左手攀上了脸颊的潮红,一眼便看见极远处的黑色尖塔,大约是城内最高的建筑,鬼魅似的默然耸立。

    “那里是平真塔。”无痕虚扶住我的后颈,引我走向东边的街道,“是刑天帝为了纪念已故‘帝师’修建的。”

    我闻言,将头转向他。

    “你猜,这位‘帝师’是谁?”无痕得意地笑问,见我不答,接着说,“就是红莲。”

    呃?我什么时候做过帝师?

    “不过,她生前并非帝师,北关失地能收复那么多,红莲功不可没。大约也是因此与刑天帝私交甚笃……她离世后,刑天帝罢朝一日,然后以帝师礼遇下葬,在康贤城建了平真塔。因为北关失地的缘故,贵族门阀倒是反对的少,只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平真塔偏偏选在康贤城。”

    青然大约是嫌无痕啰嗦,冷冷地止住他的滔滔不绝:“就你认识她。”

    “……生气也不行,耐心解释也不行,真难伺候。”无痕满脸委屈地嘟囔。

    我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平真塔。

    ……为什么在康贤?

    街市的人潮里有高鼻广目的罗刹族女子,尖耳的德若国行商,还有居无定所的犹古族,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虽说这些人我曾打过无数次的交道,但身为出身乡野、隐居数年、并且被憋坏了的红莲,再怎么沉稳持重,也应该少不了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惊喜。正如无痕常常笑叹的,她还是个孩子。于是我只好带着探究的目光,一遍遍的打量迎面而来的异族人,货郎,货郎的担子,酒肆,卖酒的老板娘,佳音馆,金器行,珠宝行,茶水铺,米行,面馆,馄饨摊……

    远远的传来车马缓弛声,夹杂着丽人无忌的娇笑,莺莺燕燕好不热闹。不知不觉中身边竟挤满了围观的平民,我随着众人翘首望,那是两辆朱轮华盖的马车,盖弓帽一端坠着小巧精致的金铃,再看那当卢,马辔,辕饰,轴饰无不价值千金。

    十年不见,永罗变得更加荒糜。

    舞榭歌台,醉生梦死。这些永罗的瑰宝啊……若都衰落湮灭了,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时候,将会是什么景况?

    我打了个冷战。红莲,霍尔城破之日你忘记了吗?所有的哭喊哀嚎都抵不过一个死城的沉默。那种荒凉冷冷的,甚至能啮噬人心最坚固的堡垒,而铺天盖地的悲恸和无助,将人生生推入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