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一章 生轻

观雨听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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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1章 生轻

    也难怪赵尔汗看到图鲁什的样子,满脸毫不掩饰的鄙视。

    图鲁什是承袭父职的世管参领,刚接了过世老爹的职位没两年,这时已经是松锦大战之后,袭职后先赶上甲申入关,入了关就跑马圈地,又一路追击大顺军,可谓顺风顺水,军功犒赏丰厚。

    打散了大顺军,等回了北都的新家有刚圈的旗地,有包衣奴才,有投献的汉人地主等着家主回来好舔呢。

    这是从关外的苦寒岁月,一下掉进了温暖的蜜罐一般,正所谓老鼠落粮仓、屎壳郎掉粪坑一般的幸福。

    突然有一天上管梅勒章京通知他,带上本牛录马甲编入墨尔根虾的出京兵马,属平西王府护军,随征汉中。

    这不只是出征,是长期镇守,当然不如呆在家里欺负旗奴和包衣来得舒服,但旗丁都知如今打仗的油水更大,因此出阵还是很踊跃。

    到了陕南,与明军见仗,一看还不如昔日的大顺军硬气,就更加轻松起来,尽力的搜刮一番钱财,预备存好了送回京师郊外的家中。

    不想在中江遇了硬茬子走了麦城,以为定是没得性命了,再一听这位少年将军居然能放自己回去,这一线生机诱惑之下,岂能不保命要紧。

    赵尔汗不同,他是崇祯年起被吴襄细酒肥羊绫罗绸缎养起来的三千亲丁之一,从宁锦到山海,十几年下来,满洲人、蒙古人、李闯、大明,谁没打过。

    他可不管那个,主子养着自家,让砍谁就砍谁,砍不过被人砍罢了。

    死人见多了,砍人砍多了,早晚被人砍,听天由命,快活一日是一日,这是他早就有做好的心理准备。

    因此他失机被俘打的就是不过一死的主意,但这时见了平日牛逼轰轰鼻孔向天的达子佐领如此畏死求生,自然没了昔时的恭顺,本来老子也没怕过你妹,这时不过是换了饭主要恭敬着,你特娘居然事到临头如此不堪。

    等到对面的少年将军说出口会放自己回去,他才真的生出了回家的渴望。

    家?是关外的山丘田园,还是打完仗后分给自己的那个米脂婆姨?

    总比这中江的牢房好罢?

    眼看真的就要回去了,但是这一晚他倒睡不着了。

    祖先?真的在看吗?他们看不看的有个娘的要紧,还是用那米脂婆姨传宗接代要紧……

    他的心里似乎依旧很无耻。

    次日,那个看来更加年轻姓韩的黑脸少年将领带着人来提人,将两名佐领带过去中江衙门,这里有被俘的昔日下属,还有在中江同日被俘的同一甲喇兵丁。

    人带到了,也不见赵南离,只有那个蜡黄脸的明军将官出来用他不南不北的淮北官话讲了几句话:

    “我家镇帅恩德,也是我邛镇的一贯之策,放下刀枪,不杀不虐,战事平息,便即放回。”

    “为了你们路上不致冻饿,派兵护送你们到潼川州城附近,不要跑乱了,否则扔山里冻死了可没处找你去!”

    “一人十个大饼,领了饼子,上路!”

    上路二字令每个人心中都是一哆嗦,好在十个冷冰冰的大饼,又凉又硬,三顿两顿根本吃不完,大饼领到手里大家伙儿才都看出这不是所谓“断头饭”,是真的要送他们回去。

    “你两个当官的,你,把这两封信带着,这封,给那大汉奸吴三桂的,这封,给那二汉奸李国英的。”

    “二汉奸?特么李国英也配,平西王威震关外的时节,他不过是左良玉手下一个小破总兵。”

    赵尔汗心里骂着,接了大信封临了还嘴欠地问了蜡黄脸的一句:

    “你家镇帅不见见我们了?”

    结果被擅喷的吴元龙鼻孔向天就开始教训这不开眼的汉奸杂碎:

    “你特娘以为你是谁啊?还要我家镇帅亲自相送?给你搭个大竹亭子送你三十里呗?”

    “就特么你这样子的汉奸,别看老子流贼出身,当过官军,也干过绿旗,昔日堪比吕奉先,可如今老子出来给你们送大饼都嫌丢脸!”

    赵尔汗被抢白一番只得讪讪地退下,与图鲁什领着这伙俘虏二十几人,大家被崇义营战士们押解着,才要上路,为首的赵尔汗却突然又叫了起来:

    “先别急着走!磕一个!”

    然后很光棍地率先带头向着县衙跪下,大家跟随一起向着县衙跪下,赵尔汗带头叫一声:

    “谢赵镇帅不杀之恩!”

    俘虏们乱哄哄跟着叫了几声,大家才起身上路,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感激,有的还哭泣起来。

    走在出城的路上,赵尔汗大口呼吸着湿冷的新鲜空气,看着中江县几日的变化,令他颇为惊讶。

    从他入城就没见动过的废墟瓦砾被清理一空,士兵们在修理前几日被烧坏的房屋,那些昔日被他们驱赶着奴役着干活的百姓在帮着烧水煮饭,他们的脸上居然有笑容,是真诚的笑,不是为了活命硬挤出来谄媚的苦笑。

    那些个女子,昔日被蹂躏得见了他们这些兵就哆哆嗦嗦缩做一团,这时居然开口说话了……川北女子说话,其实挺好听的,原来她们会说话,声音居然是这样……?

    出了中江城,上了往潼川州的大路,大家急着赶路,却还是有人如同大梦初醒般地,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眼正在修缮的中江的城池。

    赵尔汗忍着好奇端着架子不去回头,然而不知不觉间那句话总在他耳边回荡:你也配姓赵?!

    他们不知,此刻的中江北关谯楼上,也有人在远远看着他们。

    陈登皞正很是钦服地跟在南离后面,因为北关城墙归他们铁胜营负责修整。

    “别说啊,镇帅,若是当初老子真一刀砍了这龟儿子,他娃儿到了地府都不会服老子,可您怎么一来这龟儿子居然怕嗦嗦咯。”

    南离背手望着远山,叹一口气道:

    “嗨……人之一字,除死无大事,心知必死,横下一条心而已,这时节听天由命是本能。但这种强横只是听天由命意识中的空中楼阁、无本之木罢了,眼见若能求生时,没得精神与意志的支撑,反而横不下来了。”

    “真的不畏死者,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这个死值得,重于泰山,所谓生轻死荣,即此。”

    “人不怕死,怕的是没脸没皮没羞没耻,当面感恩戴德,得势了就要拿起刀子再向你逞威风,这样的,早晚还会交代。”

    南离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每日都要絮絮叨叨,这些兄弟,有的明明比自己大着好几岁,时时有疑惑未解的都要自己来解说开导。

    唉……人生啊,到哪儿都是这个命,即便做了南明的勋镇军阀。